一、斯世斯人
我来上海,忽忽十数年。不断有各种朋友,在不同场合对我说:你一定要认识陆康!
大概他们知我怀旧,向往过去的江湖,欣赏情至深者与侠之大者。他们说在陆康身上还能看到民国文人的风范,知进退,明得失,通达萧散,渊雅风流,既得庙堂气又深谙江湖气。作为陈巨来先生的得意弟子,陆康工书法篆刻,天资纵逸,走刀如笔,尤以鸟虫篆和元朱文名冠海内;他们说陆康率性慷慨,绝对性情中人,酒酣耳热之际,三言两语相投,往往借着醉意赠送自己的作品;陆康喜欢喝酒,竟自费包下淮海路国际广场45层的九龙山会所,广邀沪上三百多位朋友一起笑谈宴饮,不醉不归。“愿掷黄金三百万,交尽美人名士”,这般豪迈气派,令人想到古龙,喝到兴头上,往往挥手把酒店整层楼的单都买了,名士风范,庶几近之;他们说陆康懂歧黄,会针灸开方。亦习易学,能起卦看相,一眼洞穿你的前世今生,三言两语便能警醒梦中人;他们说陆康三教会通,身边胜友如云,常有名流巨子锦衣夜访,问疑论道、砥砺切磋。更有名寺住持上门合十来敬,请他撰联题额,颜其大殿。星云大师的“百年佛缘”印也是他的大作……于是,未曾谋面,陆康先生的大名便如雷贯耳,似乎已相识多年。他并不在我的江湖,却又无处不在,像水和空气一般永恒。
记得壬辰年夏,在张伟生老师的宴席上,我第一次遇到陆康。许有宿缘,果真一见如故,如同久别重逢。陆康先生虽是我景仰的长辈,而言谈间俯仰挥斥、逸兴遄飞,全无时空感和年龄感,真是生动、广阔而明媚。只见他沉默时饶有威仪,说笑间晴空万里,令满座蓬勃,一室生辉。席间,明松力荐我填词,陆康当即拊掌而笑,说近年来一直致力于祖父陆澹安的遗稿整理,其中由明松筹划的《庄子末议》一书即将付梓,想请我填词。次日我即带学生北上写生,途中匆匆完成一首《八声甘州》寄赠,陆康认为文情俱佳,由衷感慨道:“祖公倘健在,定喜纳你为女弟子。”我心下愧惭,更神往非常。斯世与斯人,缈矣不可寻,所幸在陆康先生身上,还能依稀遭遇旧时的月光。
才从外地写生回上海,陆康便设宴款待,请的都是气场相合的人。见面即赠我一方“海上君宁”的鸟虫大印,一时受宠若惊。灯下谛视,只见印面繁饰巧妆又文雅舒展,鱼鸟暗藏。之前明松送过他一本我的散文集《飞鸟与鱼》,篇首有诗云:“飞鸟在天鱼在水,风云有续不相违。鸟飞网角鱼升树,情以何堪说是非。”他一定记着了,并说鱼鸟的气息也与我暗合。再看印面,竟有了一种自在的欢喜与华丽的忧伤。后来他说这方印是他当年刻得最满意的一方,花足了心思,我也感受到了再相逢的珍重情意。
陆康又见我在书里写到画家朋友王瑛,表示同样欣赏她高蹈绝俗的品性。他并未见过王瑛,仅仅因为这篇文字,又听闻她没有合适的名章,便刻印二枚交由我转赠。他说“王瑛”二字不易排布,笔画一少一多,又有两个“王”字形,含对称而少变化,每每临睡前便在被头上用手指比划,好几天后才一鼓作气地下刀刻就。两枚印风格各异,供她随意取用。为一位陌生的朋友,亦如此用心,庄重不苟,足见其性情与品格。沪上大收藏家、篆刻家王鸿定还说起,有次请陆康先生确认高古青铜剑上的几个鸟虫篆铭文,他一一辨识后写在纸上寄来,随释文送达的,还有厚厚一本他亲自复印的《东周鸟篆文字编》以供参照。
后来陆康邀我去往府上一叙。我提前半小时抵达,本想找地方消磨些时间,竟远远望见他早已端立在大门口等候。那天下着细雨,他手提一把红色长柄伞,满面笑容,微微颔首,一时间感动莫名。后来发现陆康每次宴请宾客,总会提前半个多小时抵达,并备足上好红酒,务必等所有人到齐才开席。朋友们习惯了他的风格,都不好意思迟到。而且他的饭局,考虑诸友朋之间的个性气质相合,必精心安排彼此的座位,有时会写在纸上斟酌编排四五遍。席间他会照顾到在场的每一个人,特别是左右的女士,为之添酒夹菜,且海阔天空地调动欢愉气氛。他常言:“我的友朋非常多样和多层次,我尽量组合成有趣味而相洽的晤聚,不要让一天淡然白过。”陆康组合的聚会,似乎都有和谐的气场和端正的能量,互相激扬催发,和乐融融。每个人身上那些真善的本性,都被无拘无束地释放出来,一时尘世俱远,初心永驻。无论何时何地,因为有他,都成良辰美景。很多朋友,因他而改变了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,世界由此豁然开朗。
美食家如陆康,上海有特色、有名头的饭店鲜有他不曾光顾的。他信奉“钱用掉是财产,用不掉是遗产”,遇到新开张的店恰合他的口味与格调,便会一掷万金地当场办卡,随之络绎宴请好友们品赏。每次去他的聚会,酒肆服务生们都极尽周到,因为他会真诚赞赏他们的服务,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家乡,时常嘉奖不菲的小费,并在年终请他们餐叙。在上海这么多年,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专门宴请饭店服务生的。他习惯性地关照到身边的每一个人,不论位卑位尊,富贵贫穷。比如他的门卫、保安、司机、钟点工等等,都时常受他施惠照应,这大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仁厚之心与贵族风范。
所谓“大知闲闲”,陆康只施恩,不交恶,不轻一人,不废一物,与人无嗔无求。似乎没有见过他动气,最多只说一句“此人不好玩”,便疏于往来。鲁迅当年说过,最高的轻蔑是无言,而且连眼珠子也不要转过去。而嫉恶如仇的鲁迅本人以笔为枪,永不休战。陆康则不会,他心如明镜,照得见荒芜与尘埃,却不争不怒,常葆美善与喜乐。有时觉得他最接近禅宗的境界:把握当下,不动如山,却能直指人心,点出明心见性的法门,让所有的结局皆大欢喜。
有次约聚之时,陆康接到电话,对方遇到特殊困难,想把他以前赠送的印章变卖换钱,希望他不会介意。陆康不假思索地让对方尽管出手,他将重刻一方相赠,若还不够应急,所缺费用由他资助。这样的言行,足以让人一辈子感怀铭记。又听闻他寓所楼内邻居家中漏水,租客与房东争吵,都不肯出钱维修。陆康听到吵闹声出门相劝,提出解决办法,或者甲请人来修,或者乙请人来修,所有资费都找他报销。二人愧惭而退,问题便迎刃而解。
陆康对学生的用心,更是有目共睹。一次朋友们合力促成的拜师宴,陆康先生一再强调从简。简单的仪式中,他接过执著拜师的学生南瑶手中的茶碗,郑重地交还给她一个大书包,里面装着他赐赠的斋名印、书房对、笔记书、定制印泥和纸笔等等。另有数本字帖,那是他提前一天冒雨去往古籍书店,站在满墙纷繁杂沓的字帖前,一本一本亲自挑选来的,无不与南瑶的气质合贴。他又曾花费十数小时,在方格纸上从头临了一遍《曹全碑》,作为教学范本送给南瑶,他说已有三十年不曾临过这个碑帖了。众人皆沉默动容,旋即感慨纷纷,陆康朗声笑着站起,高举酒杯,觥筹交错间,无不温暖而光明。大家感受到外表随意轻松的陆康先生,对人对事之极致认真以及内心的无限情深。
陆康的手机通讯录上有两千个人名,但他交友其实极有分寸。他强大的气场和融合力,让人无端想望亲近,又不敢唐突随意。往来之间,似已觉熟稔,却总若离若即。而或亲或疏,主动权永远在他,又从不让人感到难堪和压力。他只点醒,不追问;只付出,不图报。醉时同言欢,醒后各分散,为人处事更不拖泥带水,干净而明朗,使人顿生敬意。他说人生只有奉献出来,才能最终扬长而去,不留遗憾。他永远都以容光焕发的样子示人,自己生病时却婉谢探望,最怕打扰他人。他总说“吃亏是福”,将谢之光教诲的“尽量被人麻烦,尽量不要麻烦人家”视为座右铭。
突然想起叶嘉莹的回忆,她的老师顾随先生曾在黑板上写过三行字:“自觉,觉人;自利,利他;自渡,渡人。”这同样也是陆康的写照。
二、归去来兮
陆康大隐于市,藏身于海,除去友朋约聚,很少在社会公开场合高调露面。他才情绝高,更能守得寂寞,安然栖居于自家领地。惟有自由的精神,才能驾驭丰沛的灵魂。也因为心中自有日月,便能在平淡的安居中感知光阴的厚意。正如他所言“生活要艺术化,艺术要生活化”,即便在尘霾一般的岁月中,他也从来不偕俗、不将就、不随便,无论对他人,还是对自己。或许,这也是一种贵族式的“洁癖”。
陆康从小跟随祖父澹安公熟读经史,古文功底深厚,且旦夕过从、时相请益的都是陈巨来、刘海粟、朱大可、郑逸梅、潘伯鹰、谢之光、朱屺瞻、钱瘦铁、周炼霞、钱君匋这些名家。那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煊赫时代,往者更不可复兮。
他小时住在上海溧阳路的大宅。尝念幼时,每逢开饭时分,小辈们都恭恭敬敬迎立在走廊两旁,静候老爷自三楼而下。家佣顾妈一声长唤“开饭”,老爷应声,一撩长袍后摆扶梯款步而下,这种风神萧散的优雅姿态一直深印在他的脑海。等老爷坐定,父辈叔伯们才安安静静依序而入。如此,行止有范,长幼有序,俯仰进退,咸有风则,这是大家族的言传身教。更有祖父恭谨手书的“家教十六条”,开首云:“匆忙时要镇静,得意时要谨慎;施恩不可望报,受恩不能忘报”,都是至理明言。他后来印制分发给朋友们,也成为大家的处世箴言。在陆康的记忆中,时见祖父在客厅挥翰临帖或伏案撰稿,每天下午还会拿纸张画好方格,写上五六个范字,教年仅六岁的陆康执笔、临摹,写好了则以花生米或苏打饼干作为奖励,那是陆康最早的书法入门课。后来他追随陈巨来先生学习篆刻,亦源于祖父的引荐。
每天五点半左右,祖父会停下笔,悠闲地喝上半小时白酒,或白玫瑰或竹叶青,佐以盐炸豆板、猪油渣和椒盐花生等。如此浮生偷闲的时光,也是幼年陆康的开心一刻。他会安静地跪在对面的搁牌凳上,两手搁在桌沿,兴致勃勃地听祖父边喝酒边即兴讲述水浒传、三国或文人雅集故事,百听不厌。到了入夜的露台乘凉时分,陆康便绘声绘色地给叔伯姑妈们复述先前听来的各种故事。他自小就有非同寻常的记忆力和妙语连珠的口才,时常得到长辈们的嘉许。
很多年以后,那些声情并茂、星月在天的凉夜,他依旧记得。因为有那么多岁月静好的回忆,足以抗衡后来那段颠沛漂泊的经历,也因此有大爱,怀悲悯,懂周全。陆康说:“人生赌一场,玩大还是玩小”?他孤注一掷,最终赌赢了自己。他历尽千帆,仍方寸不乱,内心之强大足以消弭时空碾压过的慌忙,从而将人生挥写得恣意潇洒,在逆境中亦呈现独特的光芒。他的故事,越探越深,看似线索明晰却又枝叶纵横,总是无法穷尽。
时光退回到十年浩劫之后,上海滩百废待兴。陆康妥善处理完父母后事,已执意离开。时为伤寒论名医顾雨时弟子的他,正在中医内科开堂坐诊。审时度势,他毅然辞职,仅怀揣一百元港币和一纸签证,经拱北口岸踏入澳门。言语不通的漂泊日子里,陆康一天兼三份工,其中一份工作是做电脑植字,需要夜班赶工,可谓披星戴月,遍尝艰辛。入夜徘徊街头,陆康遥望万家灯火,前路一片迷离,他不知哪一盏灯将来会属于自己。“艰难我奋进,困乏我多情”,浪子般的生涯里,从奔波、谋职到烧菜、缝衣,事无巨细,无一不自给自足。屡遭打击挫折,几度濒临绝境,唯手中刀笔始终不曾停息。陆康在印石边款记录了那段艰难的人生历程:“辛酉冬,移居澳门,生活困顿,唯以刻石自勉自励,自强不息。”
堪称奇迹的是,仅仅三年时间,陆康就千帆过尽、峰回路转,很快被收录进《澳门百科全书﹒人物卷》,后来连续17年担任澳门的官方文化使者,远赴欧洲各国表演书法篆刻、推广中国传统文化。这样的神话归功于他突出的书法篆刻才能和异乎常人的勤奋,锥处囊中,锋芒必现。亦要归功于他过人的语言天分,能在很短时间内熟练掌握粤语。偶尔玩笑炫技,能用上海话、苏州话、粤语和葡萄牙文随意切换,本地人都听不出口音。还要归功于他能在尘沙俱下的江湖中,以海量胸怀举重若轻,笑傲风尘,且始终心思澄明,不计得失,知道周旋进退。即便平淡无奇之域,也因为有他,而豁然洞开,风景无限。
因此,在澳门的二十年中,他经历过种种兴衰荣辱,甚至血雨腥风,但最终都能全身而退、随遇而安。他时常说,广东人有句口头禅:“人是靠自己做的,面子是靠人家给的。”并引以为警示,始终不忘。他又说:“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惟懂江湖,方有趣味。”我仰慕风雨江湖中的侠之大者,曾填过一首《沁园春》,从澹安公写到陆康,记得末两句为:“是琼花馆主,情愁万种;安持庭户,歌咏千觞。架上丹丸,壶中日月,腕底金石吞八荒。吴门内,数侠之大者,还看陆康。”在这个江湖中,无论在海上,在澳门,在欧洲列国,陆康都能做到从容处变,心体廓然,动静偃仰皆存大家风范。正如陈鹏举所言,“自有一股凛凛英雄气”,在字里行间,刀笔之间,也在眼底眉间。
二十年载沉载浮,游子执念,终于归去来兮。待再返海上,陆康带着近乡情怯的激动与新鲜,怀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尘世沧桑的感慨,陆续写下了《上海心情》与《感觉上海》两本散文集,写尽他熟稔又陌生的上海印象,有着旧时光的宏大背景与新时代的时尚风情。人间烟火从未将岁月冲淡,在文字里,他安放了过去、现在与未来,好像自己从不曾离开。
其时,他早已安居上海西南一隅,平静享受和重新感知这个纷繁美丽的城市。故人故城,总是历久弥新。
三、上海可居
流离契阔,日月如昨。归去来后,陆康更加低调而沉潜。他自刻一枚斋名印,名曰“上海可居”,流露出一份安闲的自得其乐之心。
因为大家族的记忆和四海漂泊的游历,陆康一直有着浓厚的怀旧情结和融通中西的审美判断。他喜欢木质家具,如他本身也接近木性,温暖而坚致,纹理通达,似山似水,承载深厚。安居上海的日子里,陆康慢慢收藏起大量老家具和古器物,延续一份旧日情结和生活态度,并保持自己一贯的格调和要求。他的客厅以二三十年代流行于上海的ArtDeco风格家具为主,如西式的梳妆台、皮座椅、唱机柜、茶几、书柜、展示柜等等,线条简净,气息典雅,不经意间,可一瞥低调的精美细节。而零落陈设、妙处点睛的则是唐三彩、画像砖、汉魏头像、宋瓷、旧文房、老石章等中国古器物,中西合璧,气贯神连,混搭得十分妥帖悦目。某些时尚报刊曾图文并茂地报道过他的家居与收藏。
一个人生活,陆康一样过得精致讲究。他的衣服大多都是定制,甚至自己设计,在衬衣和西服的袖口内里,绣着自己的名姓,是真名士足风流。他送人的礼物永远有精美的包装,总是十分体面。为此,他特地去定制各种规格的礼品袋、印章盒、画筒等,几乎不曾见到他随随便便拿纸包了东西送人。独自在家,他时常也会开启一瓶最好的红酒,听着评弹,自斟自饮自开怀。他说友爱他人,更要善待自己,任何时候都不可苟且、降低生活质量。对各种酒,他还琢磨总结了一些美妙的经验,比如冰黄酒加干话梅,葡萄牙白Porto甜酒加冰加柠檬汁,意大利冰柠檬酒加两滴白兰地,都是人间无上享受。实在普通的红酒,也可以加胡椒粉配番茄,会有奇异丰富的口感。令人想到金圣叹说的花生米与豆干同嚼有火腿滋味,都是一样极有生活情趣的人。陆康说自己开心的沸点总是那么低,每一天都会有快乐,如此,活着一天,便赚了一天。
平时,陆康也会不无得意地说起一些不经意的捡漏之举。比如他曾在无人瞩目的旧货店仓库中,淘到一对落满灰尘的老楠木对联。昏暗灯光下略略拂去尘埃,便见片羽吉光,神采如新,知是晚清书法家王文治的手迹。文字内容亦含蕴古雅,显然自《兰亭序》而来:“林阴清和兰言曲觞,流水今日修竹古诗”。由于店家不识货,陆康便以极低价收入囊中。欣喜之余,他还不忘指导店里的老师傅整旧如旧,并配上一副老铜挂钩,挂在自家客厅显眼的位置,亦不与西洋家具冲抢,有种蕴藉的静气。
收藏鉴赏的爱好会养成一种特别的训练,关注周边环境与装饰风格,也成为陆康日常不经意的习惯。有次朋友请去澄园吃饭,那是庭院深深的老上海风味的居所,老式录音机里循环着周璇的歌,房间装饰摆件和杯盏盆碟皆有腔调。正四处游目间,陆康让大家猜这栋房子是饭店主人自住的还是租住的。众人无解。他确定地说,这房子该是租用的。众友愿闻其详。他淡定地解释道,你看这家主人如此经营细节,讲究品位,各种装饰细部、橱柜桌椅等活动家具风格统一,唯墙面的固定书架十分突兀,样式浑然不搭。只有因为是租住的,才不好大动干戈去拆卸整改。一问服务生,果真如此。陆康以经营方寸印章的一等一眼力来审视空间、线条和气氛,各种细节错漏与不和谐都逃不过他的法眼。
每次登门拜观陆康先生的寓所,我都觉得房间的每一角都已完美稳妥,而每每再去,又会发现一些细微的惊喜变化,比如家具位置变动,桌椅更换,细枝末节的小饰品也多有调整变更。甚至有一次竟把盥洗室又整体重修了,强化了三面书墙的设计。能够将盥洗室都布置出雅致的书卷味,他大概是第一家,可见内心的清凉与优雅。他说物是主人人是客,变换移置家具,小改一下装修,即可以收获美好心情,何乐不为?所谓境由心造,事在人为,此是丰子恺先生教他的。他曾说起小时去丰子恺先生家看见的一个小小细节,只见墙上挂钟的时针和分针底端,分别贴着黑纸剪成的小燕子,随着时光推移,两只燕子分合聚散,不由让人神移。这种平淡生活的小情趣,令他动容,并锲入记忆,印象深刻。
客厅中唯一不变的,大概只有那副谢之光的对联:“爱好溪山为写真,泼将水墨见精神”。谢老的对联较少,这一副奇正相生,似巧而拙,有一种天然的真趣。细看某几处笔画有着深深浅浅的漫漶晕痕,多数笔墨却不洇水,真是鬼斧神工的画面效果。陆康解释说这是谢之光在书写之前,先用湿抹布随意往纸面上扔几下,再蘸浓墨一气呵成,湿纸部分就有了不同程度晕开的墨痕。待干后,整幅效果浑然天成,又腴润又精神。
谢之光是陆康的忘年交,对他的性情和审美影响极大,以至于每说起谢老,陆康总禁不住眼含泪光,甚至哽咽而不成声。在陆康少年时期,大概一周有五天都在谢之光家。他第一次登门拜访,谢老便指着竹榻上乱堆着的宣纸,爽快地对他说:“你要大要小,纸头自己裁”!这么一位豁达有趣的老先生,历经清代、民国、新中国的更朝换代,饱尝了生活的颠簸,起起落落,命运多舛,却一直保持着天真疏放的个性。他面对索画累累,总是大方出手,认为别人拿来纸笔请他画画,等于是买了鞭炮让他来放,应该致谢才是。由于经常白送白画,晚年自嘲“白龙山人”,玩笑一切都是“白弄”。他的通达、随性与幽默,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陆康,又在因缘际会的当下,传递给听到这些故事的我们。陆康还记得当时评弹大家杨振雄甫来访,上下身衣服都深藏青色,背一个深色的包,而脚蹬一双白色跑鞋。谢老见状立言:“下面的压角图章太轻了,章法不对。”三句不离本行,众人大笑。这样的故事,太有画面感,总是令人神驰。
平素我最爱坐在陆康先生的海上客厅,听他如数家珍地讲起这些民国往事,笑谈间气吐霓虹。他与谢之光的交往故事我曾整理成文,字里行间也能感受到快乐萧散的人生态度,深深影响了一众友人。陆康本人也写过系列民国文人往事,发表在《书与画》杂志,后又结集收录在《上海人情》一书之中,素笔白描,文辞古雅,读之令人愉悦。他说祖父澹安公曾传授写作秘诀:“多用奇字,少用偶字”,细细琢磨,确乎大家之言。在往事的叙述中,陆康先生铺陈细节功力一流,展卷流连,如临其境,置身其侧,更是如沐春风。
陆康说过的另一个故事令我印象极深,同样也有谢之光在场:文革期间,丰子恺、唐云、谢之光被关禁于上海延安路河南路交界处的原上博馆二楼,每日需自动举手下楼,至大街上打扫秋天的落叶。俟箩筐堆满黄叶时,三人席地稍息,便开始自娱自乐。丰子恺笑言,若用一个词形容他们清扫落叶的境况,那就是“斯文扫地”!后来又被赶去乡下劳动。乡下的风,叫“橄榄风”。于是他们又玩起了对子,丰子恺对“黄梅雨”,唐云对“芭蕉雨”,不禁令人莞尔。我说我也穿越过去对个“芙蓉月”吧,芙蓉露下落,杨柳月中疏,那真是花草美人啊,教人忘却尘世艰辛。大概是杨绛说过,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,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,是精神对于物质的胜利,这也是陆康的人生哲学。
对于我们来说,那些都是令人神往的纸上故事,隔了岁月与江河。而对陆康来说,却是过往经历的寻常人生,也是他对于上海的深情记忆。
四、澹安文存
陆康先生说自己算是非常勤奋的,一般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半,他都在自己的寓所著书、写字或刻印,此生没有双休日,从无间断。晚上常风雨无阻地外出与好友同乐聚餐,为在长时间的辛苦专注之后,寻求放松。当年祖父澹安公常与他分享各种应酬与雅集故事,“满堂花醉三千客”的景象,也令他欢喜向往。
于是,陆康一半属于白天,一半属于黑夜。白天在沉默中刀笔不歇,功德圆满。黑夜因为有他,便也有了美好图景:那一定是星月朗照的夜,还有灿烂的人间焰火升空,有欢笑,有掌声。寒来暑往,每一天便在如此极静与极动的状态中行进,那就是他平凡而精彩的日常。
当初,在溧阳路的旧居走廊里,一直放着一个尘封的大皮箱,22年都不曾打开过。陆康从澳门重新回到上海,征得大伯许可,终于小心翼翼地将之开启。月光宝盒般开启的刹那,犹如对接一份郑重而永久的承诺。那是满满一箱祖父的手稿,那些密密的蝇头小楷,似乎凝聚了他幼年记忆的每一个日升月落。他突然感觉到冥冥中的因缘与责任,从此万水千山,责无旁贷。
当陆康把一部部写满岁月痕迹的祖父手稿堆满画桌,不禁令人慨叹澹安公所涉领域之深之广,其文字数量之巨,质量之高,实在匪夷所思。澹安公从事过教育,做过编辑,写过小说,创办过电影学校和电影公司,又擅写弹词,并对金石碑版、文史戏曲做了大量考据,新旧文学兼治;他善书法,四体皆精,小楷尤为人称道,又可题摩崖大字;他改写的弹词《秋海棠》、《啼笑因缘》等红遍江南;他的侦探武侠小说《李飞侠外传》、《黄金美人》等蜚声海内外;他的两部《汇释》成为阅读古典戏曲和小说的必备工具书,再版多次;他关于金石与文史研究等多种学术著作,更名垂青史;治学之余,他也从不耽误赏花郊游、吟曲听戏、发掘新人,著名影星胡蝶即由他在电影公司内授课培养,渐渐声名大噪。许是繁华历尽,独守清凉,澹安公人如其名,他一生澹泊自安,与世无争,婉拒所有头衔和社会团体邀约,乃至敬谢文史馆的聘任,安心居家做学问。
日与月兮往如驰。陆康将深藏于书箧的一张张泛黄的手迹散页翻检披览、分类整理、精心托裱成册,并做释文和小传,再一一付梓出版。这是相当劳累而寂寞漫长的工作,日居月诸,晴雨寒暑,从不曾消歇。数年来,闭门即深山,陆康埋头整理出版的陆澹安手稿已达五百万字,包括《小说词语汇释》、《戏曲词语汇释》、《说部卮言》、《澹安日记(上、下)》、《澹安藏札》、《庄子末议》等。目前尚在整理的还有《澹安友朋书札手迹》、《澹安辑历代名人小简类编》、《澹安散文选》、《澹安评弹唱词选编》、《澹安墨迹》、《澹安诗文》、《隶释补正》、《汉碑考》、《群经异诂》、《陆澹安译古典小说戏曲白话本》等等,煌煌逾千万字。《陆澹安文存》系列已蔚然初现,可以告慰先人,遗泽千载。
前文所述,我与陆康先生结缘之初,即是承蒙邀约,写下那首《八声甘州·寄赠》,表达我对澹安先生的仰戴之情:
壬辰夏,沪上偶遇名士陆康,言及乃祖澹安公,有《庄子末议》手迹影印稿即将付梓。
陆公澹安者,南社雅士。吴郡洞庭山人,筑“明志堂”,取诸葛“淡泊明志”之意,无营斯淡,能忍则安,亦“澹安”之寓也。民初涉足报业、电影、小说、戏剧、弹词、教育诸界,一时风云无两。然学问根基自桐城遗绪,更悠游于经史子集、碑版金石。其《说部卮言》、《词语汇释》,乃巨著煌煌。
陆康幼承庭训,长于书法治印,师从陈巨来,其鸟虫篆、元朱文,名冠海内。斯人也,亦庄亦谐,书剑风流,快意萧散,大隐于市。近岁颇念其祖遗稿尘封书箧,遂集《陆澹安文存》刊于世。所谓艺苑芳踪,祖孙继踵,余感其事,作《八声甘州》以记之。
有旧时明月满书笺,展卷若重逢。检碑版金石,卮言汇释,漫驻萍踪。儒冠英雄襟抱,行笔气如虹。写到庄生意,俱付空蒙。
留取诗酒载梦,念桐城名宿,南社诸公。数吴门旧事,谈笑共从容。且流连、洞庭山远,却匆匆、尘世转飘蓬。千帆过,遁迹浮海,知与谁同?
五、印从书出
钩沉辑佚之外,篆刻与书法,更是陆康从未间断的日常状态。他十六岁师事陈巨来,受其诲教,很规矩地从《十钟山房印举》入手,潜心把陈家隽秀妍润的风格学到极致。而才气纵横如他,又可以剑走偏锋,旁逸斜出,别具自家面貌。和融通达如其个性,不论取法古玺、秦铸或是汉凿,都各有心得,能够淹贯百家而渊雅独存。
陆康尤以元朱文和鸟虫篆为时人称道。我原本不喜欢繁复的鸟虫篆,觉得多少有点矫揉。而陆康的鸟虫篆,气质清宁,不偏不倚、不枝不蔓而又姿态横生。印面上鸟飞鱼跃,宛自天工,竟毫无造作之态,一如他轻松化繁为简、举重若轻的大家气度。凝神细观,点画之间,更穿透着一种大欢喜和大寂寞,若带有高贵而静谧的忧伤,由古而来今。犹如一切繁华绚烂,终归于寂寥与虚无。
印如其人,他的元朱文亦行气静穆,干净秀逸,极工致而富笔意。自元代吾丘衍、赵孟頫奠基定型的元朱文,经七百多年漫长岁月的演变,有如封存的陈酿,不断进行着发酵微调,到陈巨来而至陆康的时代,已散发出馥郁的窖香,更进入光风霁月的境界。一印既成,神情轩朗,平妥中不失苍茫,精雅中曲尽雍容,溯汉勒古,复见尔雅之风。元朱文巨匠陈巨来晚年更曾大力推许弟子陆康:“近观其所作,果蹊径别开,恢恢乎游刃有余,时或如峦鸟相逐,奇花初胎,时或雄拔出之,则燕赵儿控紫骝于旷汉,有忽过新丰还归细柳之概。溯往衡今,循序而进,十年之后,执印坛牛耳者,舍生其谁耶?陆生其勉旃。”大师确有慧眼,一语道破未来。
一面是海水,一面是火焰,这是陆康身上对立平衡的两端,却又能做到平心定气、万法归一。大概因为骨子里的自在通达、求新求变、追求领风气之先,在很长时间里,陆康左手婉约,右手豪放,同时倚重浑朴雄放、行云流水的写意印风,这类印章颇见性情,有大江东去的开阔豪迈,又不失整体的郁郁文气。而从澳门回到上海后,沧桑阅尽,一切尘扰,于他俱如指间风雨窗外烟云。他行事更加低调,不激不厉,不温不火,躲进书房成一统,重新回归乃师蕴藉典雅的印风,以清、静见胜。似往已回,而识之愈真,也许人生也是这样螺旋状的轮回罢。
在返璞归真的历程中,陆康亦不时制造一些小小的细节和意外,如在印章方圆处理及留红、留空、并笔、虚边、断笔、穿插等方面,时有创举和佳构,令方寸之间,生气远出而自然天成。他总是不同流俗,以隶书入印更颇见特色。如“生怕多情累美人”印,运刀如笔,隶意酣足,首尾相望,顾盼含情,生动鲜活中不失篆刻的苍茫情味。郑逸梅赞此印“带些倾斜势,初看似乎草率不够匀称,细瞩一下,反觉纯任自然,天趣酣足”。近年的印章中,陆康还擅用边框处理之法,图文一体,使印面更有画面感,如同秦汉瓦当或画像砖一般,同时兼具平面装饰性,如逢花开,如瞻岁新。线条和块面之间充满了有意味的组合,如此古朴而又当代。
而我最喜欢他的仿秦小篆与仿汉满白印。前些年《岁岁寿》笔记书出版,由陆康篆刻百寿印章,我有幸编配文字并绘制文房用品白描。签售那天,他赠我一枚温润的“爰爰”小印。因我属兔,《诗经》见“有兔爰爰”句,而得此画名。这枚小印用仿秦篆法,印面极简,底挖得极深,曲直线条偃仰相望,古穆而灵动,工整简约中富流丽之趣,成为我珍爱的随身小印之一。又曾偶得两方民国老印石,乃海上名家汪亚尘旧藏,分别是昌化鸡血与寿山玛瑙冻,便延请先生刻成“思无邪”与“长相思”,皆为汉满白文,只见屈伸维则,疏密得神,素朴的旧石头被赋予了干净美妙的灵魂,那是一种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欢欣。
陆康说,篆刻最重要的是以刀代笔,令笔下有篆意,刀下有笔意。这一方面,他认为赵之谦、吴让之、邓石如、吴昌硕都做得好,把冲刀的猛利挺劲与切刀的含蓄浑朴融为一体,将刀法和笔意表现得淋漓尽致,从而推动了“印从书出”的篆刻刀法观念。其他如钱瘦铁、来楚生等也甚为出色,以刀法传笔法,各臻其妙。
印家之书法,往往带有金石气,陆康书法的底气与独到之处也正在于此。他四体皆擅,大篆与甲骨文书法皆古韵盎然而又天衣飞扬,别有新意,小篆则沉着舒展而使转圆活,富有奇趣。令人惊叹的记忆力,使他能记得过目的所有字体,能随手转换四体书写,包括各种异体字。朋友们最欣赏他随势生姿、既富金石气象又有装饰意味的隶书,个性独特鲜明,遥遥一瞥即可辨识。其用笔从容俨然,气度清刚,而笔画之间神气相接、圆转宛通,一如内心之开阔自由,又细致到不留瑕疵。一卷既成,风云迭起,有种水流花开的自在与欢喜,亦有子夜听雪的静穆与清寂。这正是他为人处世之写照,干净、开阔、丰富、通透,既飞扬随性又规矩平和,所谓绚烂至极复归平淡是也。
陆康认为篆刻与书法相通,他说“功力是基础,写意靠性情,气势靠胸怀,文气靠学问。”而开宗明义,第一是要做人。祖父陆澹安教会他处世淡然之心境,谢之光则告诉他快乐生活之趣旨。他常说“知足知不足,有为有勿为”,凡有大度的胸怀和深厚的学问,方能自信、自知、自励。诚哉斯言,以此衡量其他当代书家,亦可观其大概,比如刘一闻的作品颇具学者气,韩天衡的神采则藏辩证法,无不与个人性情学问相系。
而书法篆刻,又与个人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,一如他兜兜转转,四海浮沉,最终沉淀下来,复归平静。他一直向往弘一的境界,即平淡天真,自然而然,无法而法,也相通于谢之光说的“要带一点十三点”,刘海粟诲其言则是“要自然啊!”真性情者,往往最天真,仿佛转回儿童的澄明境界,无所依傍、抛却技法而心手合一,从此天地两宽。
六、浪子心声
酒有时也可以让人流露本真,一超直入如来地。古来圣贤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。陆康善饮,往往极倾樽酒,醉写云笺。我见过他酒后即席挥毫,一气呵成写下“朋友歌书画,兄弟烟酒茶”,只见笔下飞舞开扬,龙蛇曼舞,情性所至,妙不可寻,仿佛回到了人性之初的率性自由境界。
又见过他在醉中恢恢乎游刃有余,索求者即兴命题,他则随手涂写甲骨象形文字,用线条划分空间,极高古而又极当代,如同原始岩壁上的作品,或者美术馆墙上的当代抽象画。在《笑傲江湖》中,令狐冲与田伯光携美酒奔波千里,上玉女峰头共饮。一时间,只觉眼前百花争艳,口中琼浆玉液,不由感慨:人生之中,如何还能有比此刻更逍遥畅快的时候?身边一壶酒,足以慰风尘。陆康深谙酒中真趣,更看得明白,世界虚空,而杯中乾坤大,能含万物色相。
万法归宗,在陆康身上呈现的,最终却是“无相”。难以用简单的言词定义他丰赡的性情和姿态,他无量无边,亦庄亦谐,总是且歌且笑,似乎既近又远。因为他明白缘起无常,生灭变化总不停过转,所以从不执着。
情到深处人孤独。陆康享受大欢喜,又持守大寂寞。他阅人无数,而水流花开,云卷云舒,不知谁能最后留住。他世间走遍,经历一切,却依然故我,始终没有找见另一处安身立命之所,能将自己妥帖地安放。身边才情并茂的女史一直络绎不绝,总有人因他哭笑为他痴绝,对他用情深重。而他知道红尘如沙场,难得进退自如,也许没有朝朝暮暮的消磨,不计琐碎庸俗的日常,方可成就地久天长。正因为不问答案不求终点,所以他永恒自由。
陆康说有和无,最终是无,无所从来,亦无所去,正像他喜欢唱的那首《浪子心声》:“人比海里沙,毋用多牵挂。君可见漫天落霞,名利间似雾化……”他的声音,有着百川归海的自由、通达、宽广和宁静。人生了犹未了,何妨以不了了之?江湖如梦,世态如棋,到此般般放下。而气味相投的人,终究不会走散。
于是填一首《千秋岁•契阔》,赠予陆康先生,也记下这三千大千世界的恒久美意,无关岁月,也无关红尘:
定重来否?风月还依旧。三分意,千巡酒。今宵才惜别,明日期相守。歌复醉,合将笔底龙蛇走。
寂寞谁参透,金石乾坤手。劳眷念,频回首。浮生如梦寐,莫把心思叩。红尘外,天涯契阔人长久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