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素以为绚

《李师师外传》中有一段描述颇为动人:“帝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。韦妃私问曰:‘何物李家儿,陛下悦之如此?’帝曰:‘无他。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,服玄素,令此娃杂处其中,迥然自别,其一种幽姿逸韵,要在色容之外耳。’”徽宗诸事皆能,独不能为君,我却欣赏他天下一人的高蹈品位。岂无他人,念子实多。他不会动心于寻常的脂粉,独独钟情李师师由内而外的“幽姿逸韵”,不仅仅在于容色和衣饰,那是“素以为绚”的大美。子曰:“绘事后素。”那种不施粉黛而顾盼流美的神采,于徽宗心有戚戚焉。正如他偏爱单色釉,最崇尚含蕴内敛的青瓷,而认为白瓷过于一览无余而锋芒外露。青瓷最接近如玉的谦谦君子,那种素净温润、闲散淡远的自然美,有着内在的丰厚与光芒。尤其汝窑的雨过天青色,更是徽宗梦中玄秘的颜色,颂简素之雅,顺万物之道。

不由想起在定园所见的四五千前的良渚玉器,一般的简净素洁,温润华滋,都有着通天近神的美,却又贴着地气,有着婴儿般的温暖触感。细审之下,器物表面那些鬼斧神工的錾刻线条,有直线,有涡卷,工中有工,繁而不杂,变化微妙处,让人叹为观止。整体却又如此静穆妥帖,有如风行水上,自然成文。遥想良渚文化晚期,夏禹在会稽召集天下各部族首领 “万国”赴会,人潮涌动,环佩叮当。数千年的歌舞升平、刀光剑影,最终凝聚成素朴宁静的鸡骨白表面,波澜不惊,大美无言,就像万法归宗,岁月沉淀。

安静简单,最动人心。《倾城之恋》中,写到宝络去见柳原,珍珠耳坠、翠玉镯子、绿宝戒指地戴满一身,却敌不过流苏简简单单的一袭月白蝉翼纱旗袍。那就是李师师素以为绚的道理,简净而不失格调的美,让喜欢奇装异服的张爱玲也心向往之。五十年代新中国成立后,上海召开第一次文代会,与会者男穿中山装,女着列宁服。唯有张爱玲,一袭深灰色棉布旗袍,外罩白色网格绒线衫,旁若无人神情寂寞地坐在后排,如此介然不群,遗世而独立。

我也爱旗袍,爱棉麻的质感与素朴,像岁月本来的模样。偏爱一件简单的手工棉布旗袍,有着蕴藉沉着的靛蓝色,据说是用板蓝根染色的。板蓝根即蓝草的根,真是隐居药房里的染色匠。诗经有“终朝采蓝”,这四个字安宁质朴,却又流光飞舞,像一个干净蔚蓝的梦。民国早期的阴丹士林布亦有殊途同归的气韵,典型的即是那种单纯的青蓝色,素朴而典雅,犹如一位低眉顺目的女子,内心蕴藏万种风情,千般梦想。

常常穿着那样的袍子,在有阳光的午后铺开纸笔,画一张玄素的白描,笔尖施于纸面那细微的沙沙声,让人安静而飞扬。草木敷荣,不待丹绿之彩,云雪飘飏,不待铅粉而白,那就是东升西落的平凡日子,有着见素抱朴的至简大道。也曾穿着这样的袍子,在绿肥红瘦的小满时节,参加苏州东山会老堂的花果雅宴。宴饮以白玉枇杷为主题,素净的枇杷被赋予了内里乾坤,那也是素以为绚的,由眼经口入心。便填一首《宴瑶池·会老堂》,送给出入红尘的会老堂主人,赞美她的一片素心:

“谢东山慷慨复多情,天籁作龙吟。更绮罗如画,琴歌递响,渐入吴音。素手枇杷三酿,清气满衣襟。宴饮红尘外,旨酒先斟。

也拟相逢长醉,伴太湖水秀,碧螺春深。纵别多会少,无意计浮沉。共人间,行踪流水,若等闲,朝市与山林。常携手,洞庭花好,绿到遥岑。”

陆康先生将这首词当场抄写在绢素之上,末了,钤上一枚随身的名章,用他特制的印泥,犹如一轮晴日朗照,顿时满卷生动鲜活,便是真正的运墨而五色具了。

胡建君
胡建君
副教授
文人书画与手工艺研究
历届研究生